如果說「手作」是種讓心平靜的修行儀式,那麼「擺攤」便是勞其筋骨的意志對抗。
初初決定出門擺攤的理由很簡單,除了將手作出來的商品讓人有機會看到實體增加購買的可能性之外,最大的理由是:跟人說話。
大多數與出版社合作的設計都是不用開口說話的。在email的簽名檔裡那行:「寫email比較容易找到我」從開始接案維持至今。我的手機始終都是靜音狀態,幾乎像是日劇《跟我說愛我》豐川悅司那個角色,我都是「用看的」接收訊息,「講電話」這件事都是絕對必要或是時間緊迫下才會拿起電話,以最快速的方式確認再沒有時間可以拖延的問題。
一次在我與銀行行員電話連繫時,發現自己嚴重的結巴,說話的速度跟不上思考的速度。很像是在高速踩踏單車快速變換車速的檔次,若是變換速度過快,鍊條還來不及卡上齒輪而脫落,雙腳的力道會在那瞬間使人車傾斜,若是反應不及會直接連人帶車摔飛出去,但若是急煞車也不會是太好的結果。而當我每次發現我太久沒有說話又急欲表達的時候,那結巴的反應就會使我慌忙到必須告訴對話的人:「等我一下,我有點結巴。」然後重整說話和思考的節奏,讓它們能像鍊條和齒輪重新貼合在一起。
開始擺攤的第一個考驗是大大小小的文創市集對於攤主的篩選。依其不同主題、活動和每一個市集主辦人的喜好和偏愛,會先刷去他們認為質感不夠、沒有特色、過分重複,或者看起來就是大量批貨的假手工。你想帶著肉身跟著一起出發走上千里,還得看老僧侶瞧不瞧得上你看起來孱弱的身軀,哪怕你認為你精壯得可以通過所有的考驗,你還是必須經過這一關的挑選。關於這點,後來只要有任何人告訴我:「你先填報名表,我們會通知你有沒有入選。」我都會以最堅定的態度回絕:「如果以我的東西還要被挑選,那我不報了。」
是的。我就是如此相信,我能步上那苦行的步道走上一回。
擺攤的修行在於每一次出發前的準備。準備所有背上身的行囊,是不是所有的家當都要帶出門?每一個品項要帶多少數量?不同的市集的屬性不同,在駁二賣的是觀光客,你得帶著有台灣或高雄特色的小物,像是高雄在地的明信片、可以當作伴手禮的小胸章;在文化中心旁的四維國宅跟著「散步計劃」的文青風,你需要帶著是那些別具特色的小書袋、側背包,或是偏向生活面向關於環保的筷袋、飲料袋……
在靠近聖誕節前夕的市集,你得帶上符合交換禮物價格的物品,或是直接絹印上雪人、聖誕樹的圖樣在布包上;在集會遊行的時時候,你會整桌都是彩虹小物,讓同志們帶著你的創作驕傲的走上街頭,或者你會透過這樣的遊行傳遞你堅守反核的意念……至於農曆年節,請別相信會有多大的買氣,只要一遇上全家大小一起出遊,「吃」才是這種節慶的必須。
準備好的東西,你必須在每一次出門前裝箱、到場後打開擺設、結束後再重新裝箱、回到家後再作整理。對於小物件過多的我來說,是一種心志上的考驗。我有三十種圖案可做成胸章、鑰匙圈、磁鐵,我必須將它們依不同圖案、成品分類打包,三十個圖案製成三種不同的成品,會有九十個袋子;我用二十個不同顏色的布,做成不同的筷包、書袋、大小尺寸的雙面袋,我必須每一個顏色帶上兩到三個;我還有超過三十種圖樣,可以用各種顏色印製成飲料袋的布包……
最後我得想辦法把上述所有的東西,盡可能地塞進上我的摩托車,用登機尺寸的行李箱、球員背在身上裝用品的大型旅行袋,還得帶上不想付費租用桌子的摺疊式野外用桌。有時若是過分貪心,會想將所有的商品帶出門,希望它們都能獲得青睞像我渴望被看見,身上就會扛上所有的東西,從家裡的五樓一次搬下樓,收攤回家以後實在太累又會想盡辦法讓它們一次上身,不論多重只要爬一次五樓的階梯。
擺攤是種苦行(酷刑),寫到這裡都還沒有真正寫到開始擺攤就已經需要夠強大的意志,去對抗這些繁繁瑣瑣。真正上了戰場,要對抗的是盛夏的酷熱,若不小心抽籤運氣太差,會恰好面向陽光,在太陽下山以前,你根本無法好好看清楚眼前的客人,你只能眯著眼吃力地在吵雜的人聲中,湊上前聽他的聲音,你無法辨識他的表情是否對這些商品有著什麼樣的評比,若他站得太久,被太陽一曬又打消購物的念頭,只想躲進有冷氣的屋裡或是有陰影的樹下,就無法成交這筆買賣。
若到了冬日沒有炙陽的燒烤,不小心又抽籤到迎風面,所有人再不躲避陽光,反而喜歡站在有陽的地方,曬曬冬天的太陽,那些經過你攤位前的人只會縮起身子快步離開,看也不看一眼,你得像站在路邊的僧侶面不改色的繼續站下去,然後心裡繼續默念著日日背頌的經文,等待下一個經過你的人,是否會好心站在你面前,放入一枚錢幣。
擺攤也有淡旺季。旺季是從入秋後吹來涼爽的風開始,若在南部是九月底後,進入十月中秋還時常被秋老虎曬得全身發燙,但已比酷暑來得舒服。過了萬聖節、十一月要準備十二月的交換禮物、跨年的新年祝福,一路到聖誕節前的那個週末都是每個攤主想絞盡腦汁,希望自己的商品能讓客人在交換禮物的party上得到眾人的驚呼;過了聖誕節那個週末,緊接而來的是到跨年前短短的一週,若能在此週抓緊「新年」這個主題,還能賣給不過聖誕節的那些也想要有過節氣氛的人們。
一直到農曆年前擺攤的市集,都充滿熱熱鬧鬧的人潮,一過農曆年紅包和年終都花完以後,春季的旅遊旺季、五絕六窮的魔咒、進入七八月沒有人想要在破三十度的高溫假裝優雅地逛著市集,就連文青們都躲進有冷氣的百貨,攤主們就得頂著烈陽,等待那枚錢幣投入你手中的缽裡!
擺攤是一種修行。它修煉你對於你從手作開始磨練的心志,你在平靜裡長出的那些商品,能否通過考驗交到另一個人的手裡?它讓你面向群眾不畏風雨陰晴接受眾人的檢視。有時,你會誤以為你在手作的過程中,將自己調整到平靜的心靈可以通過不同的考驗。
一旦你站上那個化緣的十字路口,你才會真正的明白,擺攤考驗的不是你的商品夠不夠好、能不能被賣掉,而是你如何一直站在那裡,無論停下來的人有多少個,你仍然可以面不改色的將自己所要傳達的意念透過商品,交給願意投下那枚錢幣的人。
從二○一二年開始擺攤至今,我已經不太出門抛頭露面。還是常常會因為太久沒話會讓結巴的自己嚇出一身汗。這一兩年雖然身體還是健健壯壯但時有無法算準的不舒服出現,也就不再如此勞其筋骨,只在大型的遊行活動有人邀約便會依其主題做不同的商品設計,也比較精準地可以掌控來者。不至於過分、大量的產出,造成不必要的資源浪費。
每每看著市集、夜市的攤販,日日夜夜這樣以重複的動作,收拾或擺放物品,心底都會產生無比的敬意。每回連日的雨天,我都會想著這些人的收入該從哪裡補足?那很可能是他們此身都無法離開的戰役,無法逃避的修行。
圖為小樹的家瓊文的邀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