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寫於2016.03小刊物,2019.01.10修改於弟弟死後一年又三十三天。

2004夏天。上班時間一通電話劃破安靜的辦公室。誠品打來,是半年前面試的錄取電話。原先的工科教科書的排版工作已經駕輕就熟令人感到有些無趣,便想挑戰不同年代都是文青們趨之若騖的殿堂,才投履歷到誠品。

從三重住處到信義區誠品,每日早出晚歸,早上八點出門,夜裡九點有時候還離不開辦公室。有時候接近十點,才能吃著晚餐。試用期未滿的每一天我都焦慮著大老闆到底還要退我稿幾次?我緊張的想不出任何一條文案,有趣的、吸睛的、老闆要的。每日每日不知道究竟幾點才能下班?

我常常躲進廁所耗時間,以為時間耗掉,文案就能過關。偶爾從辦公桌開溜,經過好讀外面長長的走道,路過音樂部門跟C聊天,還常跟C抽根菸試圖放鬆緊張的腦子。我開始需要睡覺開著電視、聽著聲音才能安穩入睡、開始出現要上班就焦慮到全身緊繃,特別是大老闆在的時候。

我有時會想,我幹嘛不好好的待在原來福利很不錯、雖然底薪很低但很穩定的工作?這樣挑戰自己寫文案的能力,到底是為了考驗自己的抗壓性,還是想要證明些什麼?不到三個月,過大的人事變動和無止境想破頭都看不見定案的文案,我就敗下陣來。

離開誠品的工作前,剛交往的S問我要不要去與他同住(居)?在一間有七隻貓的屋裡。也沒多想,便從三重那個暗不見天日的套房,搬至永和,跟貓一起、跟人一起。

那時,貓對一個南方孩子來說,是一項極大的禁忌,是喪事不能出現的東西,是夜半讓人害怕會摀起耳朵的鬼哭神嚎。我看著S跟那七隻貓說話的樣子,從他那輕柔的語句和倒臥在他腳邊的貓兒身上,看見那些長輩們沒有說過的事,原來貓是溫和柔順的、原來貓是嬌緃傻氣的、原來貓是可以療傷的。

一回,朋友打來電話,聊著那個我人生中至今徹底相信自己是個魯蛇的工作。閒聊間我說:「我現在覺得什麼都不重要,連自己也是。」S在一旁聽著氣得直跳腳問我:「那我算什麼?」那時我們年輕氣盛,我還無法適度地理解並且表達自己,S無法讓我恢復活力也感到無力萬分。但那七隻貓兒仍然過著貓兒的時空,在我倆的腳邊繞著,你無法不理會牠們,無法不將生活留一點點、留很多給牠們。

那年的秋天,我和S在飄雨的大安森林公園聽著大大樹辦的流浪之歌音樂節,在有點冷草皮上望向台前,S的手機響了,也是養貓的朋友J說撿到兩隻貓,她問S要不要讓我從小小貓開始養?也許能讓我養著貓,生活也有重心,至少能從魯蛇的谷底探出頭看看外面的光亮。

「貓只認一個主人」養貓的人都喜歡這麼說。我盯著那隻我以父母喚我小名為名的貓,每日每日。我盯著她,她追著我跑上跑下;我盯著她,她跳上我的大腿,睡著、叫著;我盯著她,直到我恢復生息開始工作、直到我離開台北、直到我不得不將她託給S照顧。

養貓之後,才曉得人的溫柔是什麼樣子。貓任性、膽小,牠們想怎樣就怎樣,有時躲著任憑你找到天荒地老;貓體貼、溫柔,你傷心難過,牠們會安靜陪伴;貓頑皮、好動,牠們在家裡暴衝如入無人之境,你得隨後耐著性子收拾殘局。養貓溫柔著自己。像是恰好遇見幾個溫柔的人們相伴那樣。因為貓的溫柔而溫柔,因著人的相伴而讓自己有了生息。

30歲那年,拎著剛從水溝救起的傻貓,身上爬滿臭水溝的蛆、蟲子。隔日試著將牠放回外頭有流浪貓的草堆裡,直至那日傍晚,牠待在我給牠的紙箱,在草叢堆被蚊蟲環繞。關於貓的禁忌,母親始終沒有鬆口要讓我帶牠回家。

我不捨牠那樣繼續擱著沒大貓照顧很可能夜裡失溫死去,我未曾哭著央求過家人什麼,卻抱著裝著牠的紙箱,哭著問家人:「可不可以養?」母親仍然卡在那個「貓很陰」的傳說裡,卻敵不過我的眼淚,終於軟了心讓我把牠帶回家。

後來的後來,牠便開始出現在我的快門下、擺攤賣的明信片裡,還有我一筆一畫的小插圖裡。自小讓我懼怕的母親,也開始像是照顧孫兒一樣的與貓相伴,她再不提起貓的忌諱,讓貓兒跟前跟後、把屎把尿的疼愛,更是我們甚少感受過的母親的溫柔。

前些日子在家門口遇到樓下的孩子,他們跟不久前在家裡地下室撿到的小小貓玩過。孩子們問我:「小貓呢?牠現在怎麼樣?我們能去看嗎?」他們爭先恐後的問題,讓我需要稍微轉換情緒跟他們提起關於「貓已經死掉」這件事。也不知為何,他們選擇問我,而不是家裡伴著小小貓離開的家人?

等他們都安靜等待我的回答時,我才開說:「貓貓前幾天死掉了呢!」

他們有點傻住,停了一下又問:「為什麼死掉了?」

我說:「貓貓生病啊,一直拉肚子,後來就死了。小小貓不好照顧喔!」

他們跟在我身後又問我:「那牠現在在哪裡?」

我說:「火化了。」

六歲的揚揚問:「什麼是火化?」

我愣了一會,不知道該用什麼方式解釋,然後簡潔的回答:「燒掉了。」

他們後來追問我幾個問題「火化要錢嗎?」、「火化完拿去哪裡?」我緩緩的一個一個答著。直到他們再也不知道要說什麼,轉身蹦蹦跳跳上樓。也不懂他們能不能懂我語氣裡要說的。死亡太如常,如常到需要一點點溫暖和溫柔的描述,好讓彼此的感傷不至於那麼樣的暴露。

隔年的年底,那隻我哭著帶回家的傻貓因為急性腎衰竭死去。那是年底的冬天,陽光有點烈的午後,已經住院四天的牠,那些必須有數據的檢查,都因為已經超標太多無法檢測出數值。每天去看牠兩次,每次牠的叫聲都讓我誤以為我還能將牠帶回家一起生活。

醫生說:「你們現在就決定要救,就立刻送去洗腎。去試看看有沒有機會。」

「有沒有機會!」這五個字在我的腦中盤旋,意思不就是「也可能沒有機會」。那龐大的醫療支出,以及沒有任何保證能讓牠健康存活下來的可能,摻雜著七八年的情感、相伴,要做出決定「救」、「不救」肯定是我生命裡最難熬的一個小時。就連昏迷指數三、到院前死亡的父親,都沒有讓我心裡感受如此的煎熬。

姊姊問我:「我們決定不救了,你心裡會不會很難受?」

我搖搖頭說:「不會。」

養貓通常也養著自己的靈魂、自己的溫柔,和那意外未知的自己!連同面對生命離開的勇敢都一併養壯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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