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是個不愛外食的人,在她甚少在外工作的日子裡,她還是幾乎是餐餐下廚,買上幾個層組的保溫盒,在晨起時煮飯,替自己帶上便當,或者將食材裝入燜燒鍋,待中午時便是一道好料理。
兒時父親還未離家時,家境還算小康,母親不那麼鎮日埋首工作,總會在料理上作些變化,若真想不出來可以做些什麼,就買入食譜書,或者到料理教室報名增進廚藝,不然就在我兒時那個年代,看看《傅培梅時間》這類的廚藝節目。
有回,料理教室要教「糖醋可樂雞柳」,母親便帶上我去。我拽著她的衣角,在料理教室裡坐不住,這兒摸摸、那兒扭扭,想著可樂跟菜混在一起,到底是什麼樣的味道?會不會有氣泡啊?還會是鹹鹹的嗎?
母親與其他一起上課的媽媽們專注看著老師的示範,我拉長著脖子怎麼也看不到眼前被大人們圍住的炒鍋。便在一旁按耐不住問母親:「還要多久啊?」
「還要多久啊!」做飯總是需要等待的。從採買、備菜到開火,都需要一段時間,更別說開始烹煮,是小火慢燉還是大火快炒?抑或是不開火的涼拌、醃漬,都需要經過一定的時間,才能起鍋、擺盤、上桌。
去烹飪教室後的幾個年頭父親離家,母親沒日沒夜地工作,償還父親留下一屁股債,做飯的工作落在姊姊的頭上,而看顧爐火上的湯湯菜菜,就成了我的工作。
母親總匆忙地進出廚房備菜,轉開瓦斯爐把需要熬煮的食材一一放入鍋爐裡,然後轉頭對我說:「水滾後,關小火,煮二十分鐘後,再把剩下的東西放下去。」 再頭也不回地走回她的縫紉車前,繼續工作。
我望著餐廳牆上的鐘,盯著看指針到達母親說的時間到沒?我來回跺步,深怕只差一秒,或早或晚,都會壞了那湯那菜的滋味。
偶爾我欲拿起鍋剷,不俐落的動作、不按牌理出牌的步驟,總會被拒於廚房之外。那些切得太大塊的冬瓜、煮得像鼻嚏一般濃稠的勾芡,至今仍然是家人憶起我下廚一事的笑話,無論我後來拍到網路上曬的菜餚看起來有多美味,廚房是母親的領地、做飯是母親的權利,總是要費一般工夫,才能重回這個場域裡,替自己作一道菜、張羅一餐。
爭奪領地總是要耗費精力的。從鍋碗瓢盆的挑選、備菜整理的方式、湯湯菜菜烹煮的順序,到最後清理廚房的方式,看在母親眼裡無一順眼,總是叨唸著為什麼買了ABCD那些盤?拿起那鋼刷硬是朝滿是塗料的鍋具大力刷去,好像不這麼刷就不像在洗鍋子似的,又或者明明不需要使用大火的鍋子,她開起爐火把鍋燒得濃煙四竄,過不久一把好鍋便也毀壞。
於是,廚房的戰爭誰也不想再挑起,縱使母親總叨唸自己像個老媽子一樣要替我們張羅每一餐,我們仍然不願意踏入這個母親的領地,進行一場場的爭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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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歲離家以後,在台北永康街頂樓加蓋的木板隔間沒有廚房,只有一台電磁爐與同居的情人偶爾開火吃個火鍋、泡個麵。台北的物價高,特別是住在精華地段、工作在東區,三餐外食總教人吃不消。沒多久,和情人決定落腳在木柵兩房一廳的大樓,看著不如家中廚房那樣寬敞的廚房,倒也心滿意足。
那個年代的網路剛是電話撥接,沒有youtube這類影音串流平台的年代,也沒有人會分享、拍照、拍影片,留下每一道菜的作法,還能隨時上網查看。只能憑藉從小到大站在母姊身旁看她們做飯的記憶,替自己一餐餐的打理。那湯那菜既無菜色也不美味,卻還是填飽那些低收入高支出的每一日。
通常晚餐多煮的是隔日的午餐,沒有特別挑剔自己做飯的內容,究竟是不是美味?是不是可以擺盤漂亮的呈現?又或者與旁人分享自己每日的菜色。只想著這樣吃著自己做的飯,也省下好多外食的餐費。我始終沒有找到堅決下廚、使用廚房的理由。
直至二○一六年夏天在日本一個月的旅行,我窩在大阪守口的小屋裡,用著簡陋的廚具,準備早餐、午餐,甚或不出門的日子,也煮起晚餐或者宵夜。突然發現擁有「替自己準備一餐」的能力十足珍貴。(而這能力,早在十年前我就擁有著。)
我在日本超市逛著、看著、想著每一種食材可以做些什麼變化?簡陋的廚具下,要如何完成每一道自己想吃的料理?
從選購到捥起衣袖下廚,最後也不顧飯菜不快吃會涼掉,還要拍照上傳分享給每個朋友看,加注著:「同學吃飯了。」才算完成「替自己準備一餐」的步驟。那是一種照顧自己的方式,不只吃到自己替自己準備的一餐,還像完成一種「照顧自己」的儀式,皆不是從母親手中端下飯菜湯碗可以取代的感覺。
「替自己準備一餐」彷彿是一種成長的喜悅,突然從那些形容長不大的說法裡跳開來。然後心滿意足地扒入每一口自己煮好的菜餚,也慰勞自己花那麼多心思照顧著自己。
從日本回到台灣以後,我開始堅決地跟母親分開午餐,請她不要再替我準備午飯,並且和平使用廚房這塊領地,習慣另一個人的使用習慣,她再不用因為自己辛勞做飯而產生的倦怠板起一張臉,而我再也不需要在她板起的臉孔前,小心翼翼地扒起每一口飯,感受那分分秒秒坐如針氈。
廚房的戰爭就此消失。
母親偶爾燉煮一鍋湯,會喚我:「今天有煮湯,看你要不要喝?」或者炒了一盤菜經過我房門前問我:「我炒了這個你要吃嗎?」若她懶散不願煮,會問我:「你今天煮什麼?我吃你煮的。」
母親還是不太喜歡我下廚烹煮飯菜的調味,也不喜歡我不太變化的簡單料理,更不喜歡我一忙起來沒有收拾廚房。但她終究必須交出廚房這塊地方的使用權,就像把人生自主選擇權,交到孩子手上,然後半帶著自己失去這樣主控權的失落,再帶著放鬆的心情,願意相信孩子可以照顧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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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母親一同去上的那堂料理課後,我只在課堂結束的幾日後,吃過一次母親煮的糖醋可樂雞柳。那糖醋的滋味有著父母離異後一夜長大的酸澀,也有著甜甜的拽著母親衣角問她:「好了沒有」的期待。
二○一七年二月寫於我的小刊物,以及給上下游。二○二一年十一月,稍稍修改收進寫母親的系列中(才發現我自己的部落格沒貼過。)
圖:我的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