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何時母親接下那家童裝服飾,又開始在家裡工作?我不記得。是父母離婚後我升國中前?我只記得每次去當年還沒有燒掉、五福路上的大統時,我都會在兒童樓層的手扶梯旁那個專櫃,看著從母親手中、家中運送去包裝後上架的童裝。
兒時父母沒有離婚前,母親工作之餘,總是會將一些衣服的布樣打作板樣去裁布給我們兩個孩子做新衣,父親的衣裳也多是母親挑選或親手製作的。出門時,她總是與姊姊一同去布莊買布,我們便會有新樣式的衣服可以穿在身上,旁人問起還會得意說著:「是我媽媽做的!」
父母離婚時家裡的負債壓得母親喘不過氣,她沒有時間理會我們的人生、她沒有空管我們的交友學業以及種種種種的人生困難,她就是沒日沒夜、沒病沒痛、沒休息但也睡不著覺的轉著她的腦子去想:「錢要從哪來?」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替她買安眠藥,我都恐懼她會一把吞下,再度像父親一樣拋下我們。
「活著」有時賭的就是「運」,賭有沒有命遇到一生順逐的運?賭就算不一生順逐,是不是能有逢凶化吉、化險為夷,能安然度過的運?母親遇見當時經營童裝的阿美,接下阿美在大統專櫃裡的童裝工作。
那些年我與姊姊和母親,在阿美的照顧之下,就在住家公寓的樓梯間,完成一件又一件又一件的童裝。還著那些母親身上的重擔,或許經過那個專櫃的時候,我應該向身邊的人說:「那個線頭是我剪的、那件領子是我燙的!」
很多年以後的某一個尋常的日子,母親跟我說起阿美,說阿美的近況,說起後來大統火災之後阿美的公司,說起她與阿美當年的合作。我問母親:「那時候到底怎麼把錢還完的?我們到底怎麼這樣一針一線、一塊布、兩塊布,把錢還完的?」
母親說阿美當年知道家中的情況,先是把工作大量交給母親,讓母親先不愁未來的收入,再預支部分金額給母親生活用。由於家裡不是廠房,不可能讓其他縫紉師傅到家中消耗所有的工作,阿美再配一個收送貨的司機給母親,固定有一套SOP,從阿美的倉庫發貨給司機,交由母親發派給其他縫紉師傅,再收回完成品,交回給阿美。
我曾經去過阿美經營的、大大的廠房。在巨大的鐵皮屋裡,白熾光閃著,從鐵皮外的日光都不斷地告訴我:「長大以後絕對不要像母親一樣,一生(身)都在這些布堆裡工作!」、「長大以後,千萬不要,千萬不要像母親一樣,沒日沒夜、沒休閒沒睡眠、沒人生沒自己!」直至二十歲那年她看不到我想要做什麼,問我要不要弄個成衣工廠讓我當小老闆,我還是堅決地答:「不要!」
阿美呢?大統火災後,阿美也受到不小影響,成衣業也慢慢的西進跟南移,母親與阿美和當年的司機仍然些許的往來,只是不再是工作上的交集,而是曾經一起打過仗的摯交。姊姊五專畢業直接就業,母親的負擔小了,再隔兩年我也畢業後離家,直至2007年底回高雄後,那一個尋常的日子,我才從母親口中又聽見「阿美」這個名字!
母親說阿美後來獨居,曾經想要找她的下落,找過也聯絡上過。阿美不想與外界有太多的往來,僅通過幾次電話,就再難連上線、見上面。
工作室裡那張餐桌,我不記得究竟是父親離家前就在,還是後來買的?(後來怎麼有錢買、怎麼可能想買那種東西?吃飯都在布堆裡!)我從家中搬到工作室後,它就成為我到現在的工作桌。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明明替自己準備了一張工作的桌子,但是坐在那個桌前做稿、手作,都有一種「家」的感覺。
搬去的新家有點小,可能無法容納這張餐桌。我猶豫著要不要賣掉,這應該是屬於母親的東西,還是得問問她的意見。
前幾天我蹲在家門口看著母親工作,我用著我慣有心情好想跟她說話的時候,帶上的孩子氣問她:「麻!那張餐桌是要賣掉還是留著。我有點捨不得耶!」她沒多加思索就說:「能賣掉就賣掉啊!」我抓抓頭說:「可是我捨不得耶!它哪來的?」
換她停頓了。她說:「那是我們之前整理家裡的時候,阿美送的。」這下換我眼巴巴看著她,更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她繼續燙她手邊的工作看了我一眼說:「那組那時兩三萬買的。如果不賣它可以收起來啊!」
「收起來」聽到這三個字我眼睛都亮了。她繼續說:「那張桌子的腳可以拆,你拆下來就可以收了。」我點頭如搗蒜地說:「好好好!」然後開心從她身邊跳開說:「那我不賣了!可以收就不賣了!」她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一樣問我:「那它的椅子呢?」我大叫:「都在我那裡啊!」
都在我那裡啊!母親與阿美的記憶。我與那張餐桌的記憶,都在我那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