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六十八歲的母親,有一個大她一輪(十二歲)的忘年之交。說也奇怪,我從小也跟我的師長比較說得上話,同齡的同學、朋友說的笑話,我常常聽不懂。不知道擁有「忘年之交」這件事,是不是跟遺傳上的性格有關。
說是母親的忘年之交,得從她五十年前她去成衣工廠學做衣開始。阿香阿姨是母親在工廠的主管,她對那些從台灣各地到成衣加工廠工作的女孩們多有照顧,母親便是其一。
「成衣工廠」應該是我輩的母親那代,許多人的共同記憶,或有一些如我一樣小學時期是睡過成衣工廠那大大的衣籃等著母親下班,更甚是我們也幫母親熨燙過某一件衣服的衣領、剪過袖口的線頭,那幾乎是一種勞動階層的孩子共同的記憶。
我對阿香阿姨沒有太多的記憶。她們說起我幼時的傻氣、頑皮,我總是怯怯地不知如何回應。有時,逢年過節我在家裡會接起那後來只有母親用的室內電話,會接到阿香阿姨的電話,她會用她開朗的聲音,問著那些無關緊要的日常、家常;她是母親早年的主管,也是母親後來的忘年之交,更是我極為陌生只有名字的阿姨。她就好像父親的告別式上那哭得淚流滿面的叔叔伯伯一樣,在我的記憶只有一個名字(我甚至不會知道他們/她們的名字),在母親心上是比孩子還要親密的關係。
除夕的廚房裡,母親拿著阿香阿姨一大早要她去住處拿的干貝、蝦子和其他海鮮。我問她:「阿香阿姨今年幾歲了?」她說:「大我十二歲啊!」她便和我說起阿香阿姨和她的對話,以及老年的她們必要做的那些檢查。母親說:「阿香阿姨去做大腸鏡,好像有顆不好的腫瘤,要過完年才會看報告。」我讀不到母親內心的憂慮,平淡地像是在說著電視上連續劇的劇情。
母親又東拉西扯地跟我說著那些親戚朋友的近況更新,我與她一問一答到了要燒香拜拜的時候,她突然說著:「阿香阿姨跟我說,叫我可以燒香拜拜,但紙錢就不要燒了。」
我提高音量對著她說:「我跟妳說了幾百萬年不要燒紙錢,妳都不聽,阿香阿姨說一次妳就聽了。人家八十歲都那麼有環保意識,真是不錯!」
母親聽著我話裡的醋意,她也拉高音量地說:「欸,我跟阿香阿姨的感情是比你們還深啊!」
是啊,母親這個忘年之交,是看著她從弱不禁風的少女變成廠裡的女漢子,到後來結婚生子、離婚後硬撐著過了好長好難消化的人生,直至兩人都進入老年,對生死離別都必須看得淡、放得輕,明白那是人生裡的必經。如果有什麼憂慮或擔心,大概如同那父親的摯交一樣,哭濕一條手帕後,又能談笑風生,拍拍我們的肩再往人生下一站前行!
又或者如同我那年老的忘年之交,前幾日在一個安靜的午後,給我寫來的email說:「心靈守護靠自己,身體健康交給醫生,這兩者重疊處交給自然。我是這樣活著的!」
是啊!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從年少就有許多年長我許多的忘年之交,陪著我一段又一段地走過不同的生命歷程,聊著那我們或有年齡差距的話題。我常常會忘記她們/他們的年紀,像是她們/他們和我一樣年輕。
唯有那些相坐以對的時刻,才會從她們/他們臉上的痕跡、緩慢的步伐,發現那些我還未抵達的年歲才有的印記,才會突然驚覺我們的歲數、我們的老去!
圖:2015.06.11,Canon EOS M2,東京車站外拍下正在畫畫的老人家。